福建土楼是东方文化的一颗明珠,它以历史悠久、种类繁多、规模宏大、结构奇巧、功能齐全、内涵丰富着称,具有极高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被誉为“东方古城堡”,“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2008年7月6日,在加拿大魁北克城举行的第32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福建土楼”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风格奇异的土楼民宅散布在闽西的永定、武平、上杭及闽西南的南靖、平和、华安、漳浦等地,高可达四五层,供三代或四代人同楼聚居。其造型、装饰和建造工艺世所罕见,它以生土作为主要建筑材料,掺上细沙、石灰、糯米饭、红糖、竹片、木条等物质,经过反复揉、舂、压建造而成。楼顶覆以火烧瓦盖,经久不损。
厚重的福建土楼,承载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发人深省的楹联匾额、与楼共存的私塾学堂、教化育人的壁画彩绘,无不激荡着历朝历代土楼人家“修身齐家”的理想和“止于至善”的追求。
2012年初,何崴、周宇舫两位教师带领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09级建筑专业的学生开展了为期两周的福建下乡考察,研究对象选择了两个迥异的建筑类型——土楼和鼓浪屿。
何崴与福建土楼模型
“从福建回来之后,我们经过了大概两个月的重新再思考,于5月份举办了名为‘相 ——一个场域的再呈现过程’的成果展。相,意为观察,有选择地呈现; ,同‘地’,下土上水,平地涌泉,也代表了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辩证关系。我们想找一个字,既有土又有水,既能诠释以土楼为代表的乡土文化,又能反映以鼓浪屿为代表的西方外来文化。”作为策展人之一,何崴这样解释展名的由来,“这个项目仍在继续推进中,在北京国际设计周期间,我们对展览内容做了一些更深入的思考和细微的调整,在学校里我们也在通过一些课程把我们的思考变成当代的设计,这其实也是一个‘相’的过程。”
“土楼”之旅:收获感动
何崴坦言,这次下乡与土楼面对面,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新鲜的经历,“之前更多是通过文献、照片、影像来认识,我和它之间有一个很分明的界面。虽然土楼有长达七百年的历史,但我们不想单纯从建筑历史的角度去看土楼,也不希望把‘下乡’这件事定义为古建测绘,我们更愿意把它定义为带有思考性的观察。”
土楼中包含很多前人的智慧,对何崴触动很大。举例来说,之前想象中的土楼就是用夯土做的,其实它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构造。例如把竹子绑扎在一起做成竹筋,来代替我们现在的钢筋。据史料记载,一次震级测定为七级的地震使永定环极楼墙体震裂20厘米,然而它却能自行复合,这足见土楼的坚韧。例如它的完善的防御功能,其外墙厚1至2米,一、二层不开窗,仅有的坚固大门一关,土楼便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为防火攻,门上设有漏水漏沙装置,紧急时楼内居民还可从地下暗道逃出。如今,土楼早已不再是堡垒,但那些完备而精致的防御设施,仍让人们拍案惊奇。再例如它的交通体系,如何组织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小家庭内部通过室内楼梯连接上下层,类似于现在的跃层住宅,但同时整体上又有公共楼梯,这就形成一个迥异于现代的单元式住宅,又迥异于以四合院为代表的传统的单层住宅的,具有现代性的乡土住宅。
“我们这次考察主要集中在南靖地区和平和地区,大家熟悉的南靖土楼比较漂亮,相对完整;而平和的土楼则较为原生态。我们在平和县霞寨看到的土楼,中间有一些私塾,当地的老人住在里面,真的非常热情、非常祥和。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邀请大家喝茶,当时一位老人一边帮我们泡茶,一边介绍土楼的情况。在祠堂角落里,我们还看到棺材,当然里面肯定是没有人的。在那个地区,还保留着我们先辈的很多习惯,很多好的、传统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我们城市人所体会不到的。现在都在讲建设和谐社会,其实土楼就是最和谐的一种居住模式,有事情大家会互相帮忙,邻里和睦。各家庭的孩子孝不孝,会有口碑,好的学习,坏的批评,起到教育约束的作用。这就是传统的、原生态的土楼带给我的感动。”
土楼复原:充满敬意
对于土楼这种无论从材料和社会属性上都是“土”的建筑,同学们一方面通过还原土楼原始建造工艺来体会其作为建筑本体的魅力所在,另一方面运用纪录片、影像波普等手段来表达对土楼过去、现在和未来命运的思考……
“我们用了新的三维扫描手段来做测绘。因为现在很多村落,你没法把它定格在一个状态,很难像单体的文物一样去保护。用快速扫描的方式,可以把村庄最健康的时候,或者在某一时段内它的一些三维数据全部记录下来。因为今天在册的村庄,可能一个月以后就被拆除了。”
在这个基础上,何崴开始让学生去思考一些土楼建构的事情,让他们去夯一个土楼。虽然不可能用原始的材料,但尽可能采用夯土的工艺。“当时学生觉得夯土工艺特别不好弄,建议用激光雕刻机,用木头雕一个,我说这样做并没有意义。最终,学生们做的是1︰50的模型,使用了夯土的工艺,但也有自己的“创造”。他们用计算机辅助设计的方式建模,并设计了一套1/8圆的模具。这其实也是一种‘再呈现’。”
学生们一共夯了两个土楼,一组学生用了比较湿的土里面加了石膏,又用牙签做竹筋;另一组则用了比较干的土用夯实的方法来做。当时做了很多实验,验证土和水的配比怎么才能稳定,怎么才能结实。土是从美院边上挖的,据说挖了4车,整个土楼约一百公斤重。用学生们自己的话说,他们是很虔诚地做这个事儿。如果没有亲手做过,永远不可能体会到传统工艺和做法里面蕴含的智慧和精华。
如果说一百公斤的夯土模型是对于场地真实的复原,那现实中的土楼建造更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模型建造中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对于建筑层级的深刻认识,更是对于建造如此浩大工程的先民的崇敬。建筑是一个神圣的过程,当我们充满敬意、虔诚地去对待它时,无论结果还是过程,都一定是令人感动的。
土楼研究:不应像标本一样被瞻仰
谈到福建土楼的保存现状,何崴很不乐观:“客观地讲我们只是看到了一部分土楼,但是给我的感觉保存现状并不好。电视上宣传的都是比较精美的作为旅游项目的土楼,但是大部分土楼并没有记录在册。当地每个人的说法也差异很大,有的说是三千多座,有的说五千多座,还有的说两万多座。我想这大概是由于统计标准的不同,三千多主要指的是保存完好、有很强文物价值的,两万多则是囊括了所有大中小,包括保存状况不太好的。”
那些保存完美、已经作为旅游项目再开发的土楼,它的社会结构、家庭组成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悲观地讲,其实它只有土楼的壳,没有瓤了。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也并不一定不好。我们通过访谈做了一个20分钟的纪录片,你会发现当地人也需要有当代的生活,不可能我们生活在现代,而要求他们就停滞在过去,像标本一样被我们瞻仰,这是不道德的。”
这也正是何崴团队研究的两个方向——一是如何让当地的土楼健康地生存下来;另一是将它的一些元素提取出来放到当代建筑中,让土楼“借壳再生”。
土楼作为客家人传统的居住形式,不仅代表了一种本土性的建筑原型,也承载着一种本土性的生活伦理。虽然我们的生活和原来已经大不同,但是这些传统建筑中对我们有用的方面仍然需要在研究中慢慢寻找。何崴说,他更愿意把土楼看成一个活的东西,可以分解开来单独研究,而不是作为一个定格的标本。“我们在尊重它作为文化历史遗产的同时,希望将其变成我们的工具,触动当代设计灵感。”
保护历史建筑:更重要的是保持一种生活方式
土楼的保存呈现出两个极端,除了那些保存精美的、作为旅游项目的土楼外,大部分土楼,尤其在偏远地方的土楼正在被降解掉,逐渐消失。这主要是由于人口的大量流失,年轻人已经不愿意住在土楼里,留下来的都是年老力弱的长者。这就导致大量土楼年久失修,有些被改做养鸡养鸭、晒粪的生产场地,有些则干脆倒塌,最后变成农田。正所谓“生于土,归于土”,从这个角度讲,土楼是一种环保的、可再生的建筑,它体现了人们今天所追求的绿色建筑的“最新理念与最高境界”。
从土楼壮年、健康的状态,一直到暮年,甚至是死亡,在强烈的视觉冲击之外,也带给我们很多思考:重要的历史文化建筑,它的保护应该怎么去做?
“我们的结构体系、生活方式已经改变了,很难回到当年的一种状态。现在大部分保护是基于表皮的符号性的保护,再现外形的形似,而没有保留住传统的、本质性的东西,这就造成西方化的生活方式和结构体系之外附着一层中国的皮,是扭曲的。”
日本现在还有那么多历史建筑,或者说用现代材料建构的“历史”建筑,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他们保留了大量的传统仪式和生活方式,例如进屋要拖鞋,还要在榻榻米上跪坐等。东京住宅区的大部分街景,仍然如1970年代《机器猫》中描绘的那样,到处是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但实际上,小楼的建筑材料已经从木料变成了合成板材,并且完成了无线宽带、数字电视、节能家电的更新换代。虽然运用了现代的材料,但是由于因循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它的味道、灵魂还是历史的。
正如何崴在一篇关于保护历史建筑的文章中所谈到的,更重要的不是单纯的保护历史建筑,而要通过一些仪式、一些生活习惯去保持一种生活方式,只有保持生活方式,承载这种生活方式的建筑、环境、城市才有可能保持下去。
何崴,建筑师,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数字空间与虚拟现实实验室主任,德国Professional Lighting Design杂志中文版(《照明设计》)执行主编,《生态城市与绿色建筑》杂志副主编